在印度達蘭薩拉,他是翻譯桑傑嘉,一名偷越國境者,在翻譯其他偷越國境者講訴的一名偷越國境者的死亡。或者說,一名倖存者在翻譯其他倖存者講訴的一名遇難者的遇難。還可以說,一名追隨者在翻譯其他追隨者的追隨,一名流亡者在翻譯其他流亡者的流亡。

桑傑嘉和我都有過一張中國的身份證。桑傑嘉沒有中國護照。那些在邊境線被槍殺的西藏人沒有中國護照,所有「跑」與「逃亡」的西藏人都沒有中國護照。所有無法離境的西藏人都沒有中國護照。西藏人與「中國護照」更有某種拓撲學的防偽術——護照不但證明持有人的國籍,還用於出入旅行他國;中國當局給西藏人打上「中國藏族」的印記,卻不能提供護照證明其國籍,因為西藏人可能持「中國護照」去追隨西藏國的象徵,重現被遮蔽的西藏印記,踏上自由西藏的旅途,重返「非中國人」的身份——

這個在浩劫暫息的年代、鐵幕之內出生的西藏人,在西藏政府外交部工作了13年。那些時日,在達蘭薩拉麥克勞甘齊鎮下面,離一座西藏白塔不遠的斜坡下,就是西藏流亡政府外交部簡陋的磚混房子。從山路上可以看見外交部中文組辦公室的窗戶,可以看見桑傑嘉坐在電腦旁,身後掛著一幅尊者的像。

他有一本印度政府頒發的西藏難民證,藍色的封面有著與西藏的天空類似的藍。他不需要中國護照。

由於老人院的很多老人經歷過「時世翻轉」,他去老人院打聽。回來說沒找到,老人們不是過世了,就是太老很多事都記不清了。而後來找到的見證人,他們訴說了太多的死亡,都是可怖的死亡,是缺失了天葬臺的死亡,是沒有任何葬儀的死亡。或許,那些死難者倒斃之處就是天葬臺,一切皆儀軌,惡魔、餓鬼、上師、空行、本尊......都在。

也許,這一切是桑傑嘉將博客和文集皆起名《天葬臺》的因由......這些事都與死亡有關:生命的死亡、邊界的死亡、護照的死亡、語言的死亡、家園的死亡......在漸次死亡中,如果死於失語症和失憶症,輪迴之人就真正死亡了。

《天葬臺》是一名西藏流亡人的文字天葬臺,是他「非法」跨越邊界線、持難民身份證、在達蘭薩拉、在漂泊的各處、在忠誠地追隨中,抵抗失語症、填補記憶之窟的修持。正如「中國護照」與西藏人的詭譎關係一樣,既然漢語殖民了「蠻子的舌頭」,那就用殖民者的語言抵抗殖民者的除憶詛咒,用掠奪者的語言控訴掠奪,用偽裝者的語言揭示偽裝得更道德、更魅惑的篡改,用佔領者的語言重新述說西藏國恒久的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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