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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夏天,旅居以色列的漢人作家唐丹鴻與流亡藏人作家桑傑嘉合作,在印度達蘭薩拉、貝日、達蘭豪斯、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點,採訪了十多位流亡老人,整理成《翻身亂世:流亡藏人口述錄》。這本書,與其說收輯的是十一位藏人的故事,更應該說記錄的是十一位藏人的證言。

 

作者的目的是,越過所有間接資訊或代言,當面問詢被中方稱為「叛匪」的人,直接瞭解從「叛匪」角度所看待的那段歷史。

在訴說者的回顧裡,再現了人世間千百年來的浩劫:人們過著日子,栽種耕地、放牧牛羊、吃穿無憂、朝拜寺廟、婚喪嫁娶,不安的預感和自我安慰,孩子們玩耍、逗狗、念書、騎馬、唱歌……然後,侵略者來了,「你的家、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國倏忽全失……」土地被剝奪、牛羊被收繳,房屋遭沒收,寺廟被砸毀,抵抗者被殺,老弱婦幼被殺、屈服者甚至合作者也死於非命,親人和孩子們活活餓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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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介紹

唐丹鴻

原籍中國成都,畢業於四川大學。詩人、作家、紀錄片編導。主要紀錄片作品《天葬》、《夜鶯不是唯一的歌喉》。2005年移居以色列,特拉維夫大學東亞系中文教師。2008年以來關注西藏問題,主要文章:《西藏:她的痛楚,我的恥辱》、《西藏問題:帝國三部曲》等。博客:輪迴中輪迴的瞬間。

桑傑嘉

1974年,生於西藏安多赤噶,1998年畢業於西北民族大學。1999年流亡印度,2000年3月進入藏人行政中央(西藏流亡政府)外交與新聞部工作至2014年1月。曾擔任翻譯、中文記者、攝影記者,外交與新聞部中文負責人,西藏流亡政府中文發言人。《西藏通訊》編輯、主編,西藏之頁中文網站總編等。以藏、中兩種語言寫作,在中文刊物和中文網站等發表過近百篇文章。2005年翻譯、合編出版中文《西藏流亡詩選》。博客:天葬臺。

 

唯色

關於《翻身亂世:流亡藏人口述錄》,丹鴻在給我的郵件中寫道:

「之所以產生採訪這些流亡者的念頭,是因為想越過所有代言者,無論是善意的還是假冒的代言人,直接聽聽藏人親歷者怎麼說。很慶幸我這麼做了,更慶幸有桑傑搭檔。我們尋找的標準很簡單:親歷了時世反轉的一代。在達蘭薩拉有幾位常常接受媒體採訪的親歷人士,因他們的故事已被『廣為所知』而被我迴避了,雖然這『廣為所知』其實不過是有一些不同語種的出版物或專題報導,而且在中文世界遠遠不是『廣為所知』。

這十一位受訪者散居在印度的幾個西藏流亡者社區,多數來自康區,有的有名,有的無聞。後者,桑傑費了些周折才找到他們。他們毫無準備,有的願意說,有的經桑傑央勸才開口。在整理訪談文字過程中我發現,除了我事先設計的模式化問題,桑傑還追加了一些關鍵的問題,這些問題只有對具體歷史事件和相關事件很熟悉才會有的追問,而我是不會注意的。

在他們的敘述中,呈現了:另一個『自古以來』,從來不是中國一部分的自古以來;另一個『中央政府』,噶廈;他們的國家認同是博(西藏),從來不是中國,他們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是中國的一支少數民族,這種認知不是基於政治立場,而是與生俱來。另一個西藏地理,一片在他們記憶裡清晰存在的山河,而在我的現實眼界裡卻是中文行政區劃名下的幻影……在見到他們之前,好多地方我都去過:理塘、鄉城、爐霍、甘孜、德格札西卡、鄧柯、江達、玉樹……;我所有關於雪峰、草原、野花、寺廟、人們……的記憶,都來到了註定顯現的另一層,摻雜了槍彈、炮火、奪命、家破人亡、人去樓空、客死他鄉……」

我與丹鴻相似之處,不僅在於年齡,寫詩,文藝;不僅在於都說四川話;不僅在於對西藏深切的愛,而我的愛因為來自骨血更多親密——正如丹鴻在郵件中對我說:「他們是你所愛的鄉親,也是因神秘的因緣而為我所愛的人們……」;更在於我們都懷有深深的恥感:她的恥感,緣於她是漢人;我的恥感,緣於我有四分之一的漢人血統,緣於我的解放軍父親。因為恥感,我們心靈不安,甚至感到羞恥和罪惡;因為恥感,我們希望以寫作者的身份來補過甚至贖罪,也為此,丹鴻在2008年3月的西藏抗暴事件爆發之後,寫了《西藏:她的痛楚,我的恥辱》等文章,其中這樣寫道:「18年前,在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之前,我不能想像我將對那裡,對那裡的人,抱有越來越深的、無以排解的歉意;我也不知道,我的生命將因與她相遇而蒙獲終身享用不盡的恩澤;我也不知道在蒙獲她的撫慰與悲憫的同時,一種與我個人毫無關係,而是與藏人、漢人兩個民族有關的痛苦,將在我這個個體的生命中彌散綿延……」

正因為恥感,丹鴻和我都共同走上了見證文學之路。

 

唐丹鴻

1990年,我第一次去西藏遊蕩,受到的震撼足以鬆解和動搖某些被建構的認知,影響了我後來的經歷,直至今天的寫作。但事實上,在無數關於光芒、曠闊、斑斕,關於信仰、沉思、欲望,關於坦誠、虛偽、利用,關於傲慢、矯情、歸真……的各種迷思,數度的返回、數度的危機和慰藉……所交織的關於西藏的記憶中,還伴隨著一種不易察覺的、難以撼動的——麻木。

比如,當我來到西藏林周縣熱振寺,那裡人山人海,帳篷佈滿了草原,藏人來自四面八方,慶賀熱振寺得以重建,朝拜為新寺行開光大典的熱振仁波切……我踏著熱振寺的廢墟走來踱去,殘垣斷壁猶如巨大的骸骨,我觀賞它如同觀賞風景的一隅。我觀看那些圍繞骸骨轉圈的老人,他們肯定都是見證人,但被我當作了風景民俗的一部分。麻木是一堵堅壁。隱約感覺到所發生過什麼,但那一切不關我什麼事。

再如2000年,我帶一個攝製組在康區扎西卡(中國劃為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)拍攝紀錄片。有一天,我們來到鄧科(中國更名為洛須),把十六世噶瑪巴的故居從各種角度拍了一輪。在鏡頭裡,它是一座人去樓空的大宅,堆了一些乾草,廳堂失去了酥油燈的照耀、午後強光從窗洞射入、木柱隱現昔日堂皇、黑暗的角落彷彿有悲歎的幽靈……我們欣喜地讚賞這畫面,那時,我已拍過了楚布寺,又一座廢墟上重建的古老新寺;那時,十七世噶瑪巴已流亡印度;那時,我在楚布寺結識的僧人還在監獄中,因協助噶瑪巴的出走……然後,我們來到洛須大橋或者江達大橋,它橫跨金沙江,橋的這端是「四川」,橋的那端是「西藏」。我在掛滿經幡的橋上走來踱去,從「四川」走到「西藏」,又從「西藏」走到「四川」。突然,陪同我們的藏人說了一句:59年的時候這個地方打仗打得好厲害……我們都不吭聲了,然後我們再次為風景陶醉。她在橋的那邊,她是我著迷的「西藏」。好可惜,我在「四川藏區」拍片,而不是在「西藏」。「四川藏區」,因「屬於四川」而缺失了某種「正宗」,略微不潔……這就是我當時僅有的思緒,和麻木。

這麻木的印象太深了,它那麼有效,隔絕了對關涉「出走」和「流亡」的一切好奇和追問,也隔絕了追問會帶來的更多追問。這麻木不僅壘砌了關涉西藏的框架,使我們深諳什麼可以去體驗去欣賞,什麼須立刻凍結關閉,而且,麻木同樣築成了麻木者的現實感的壁壘,就是說,對於我到底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、我到底是什麼人,經過麻木的過濾變得絕對可疑。麻木,隔絕了追問會帶來的更多追問,這是最至關重要的,誰最不能忍受被追問,誰就特別需要麻木的同盟。

2008年3月拉薩,繼而全藏,權力者們再次通過殺人展示了意志。我在西藏經歷中所服從的麻木感,也被權力者們打破了。極度的厭惡!極度的厭惡如此突顯。這極度的厭惡感其實終身伴隨,我也非常熟悉。麻木既毀,追問和更多的追問自然到來。

2009年夏天和2010年夏天,我利用暑假,與我的朋友、流亡藏人作家桑傑嘉先生合作,在印度達蘭薩拉、貝日、達蘭豪斯、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點採訪了一些流亡藏人。特別是2010年夏天,專門尋找並採訪了十多位親歷了被藏人稱為「世時翻轉」、中方稱為「平叛」的流亡老人,同時全程錄影記錄。我的目的是,越過所有間接資訊或代言,當面問詢被中方稱為「叛匪」的人,直接瞭解從「叛匪」角度所看待的那段歷史。

實際上,有一位當年領導起義和游擊隊的女性老者,因宗教原因不願再重複講述「殺人」,而拒絕了採訪。另有一位安多老人可能擔心給境內相關人士帶來不便而沒有詳述,故他的回憶沒有收入口述錄。

但無論如何,桑傑嘉先生經過各種努力,找到了11位願意講述的老人。採訪中桑傑現場口譯,後來又應我請求,利用他的私人假期專程來以色列,反復傾聽從近70個小時的錄影下載的音訊,由他一字一句口譯成中文,由我記錄。因工作量太大,桑傑在以色列的一個半月期間,我們未能完成全部聽譯,他回到達蘭薩拉後繼續聽譯記錄成中文。我根據口述者講述的事件時間順序,對各位講述者的漢譯文字記錄稿進行了整理,去除重複和少量完全無關的部分,基本保存了全部講述內容。其後桑傑嘉先生做了大量的注釋,形成了這本口述錄。

由於工作和家事繁多,我和桑傑嘉都是在業餘時間翻譯和整理,耗時五年才完成。這五年中,已有三位口述者相繼離世。我心愧疚,無以言表。

在此,深深感激接受採訪的11位老人:熱珠阿旺、洛日甲、吉桑、居欽‧圖登朗傑、卓洛、丹巴索巴、夏克‧頓雲、彭措、倫珠旺傑、格桑羅布、圖堅。回憶如此劇痛沉重,再次觸及,數度折磨,請原諒!希望已相繼往生極樂的居欽‧圖登朗傑先生、丹巴索巴先生、夏克‧頓雲先生能感知書的出版,能收到我的謝意!感謝西藏,為所有的機緣和註定的指引!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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